陈红民:送别蕴茜
周三上午,与蕴茜的先生简短通话。本是想劝慰他,自己先哽咽起来,两个男人都说不出话来,彼此抽泣……
稍静下来,打开蕴茜的微信,从头到尾看一遍,那个善良、美丽、典雅、细致、认真、才华横溢的陈蕴茜活生生地站在面前。趁着她还在去天堂的路上,忍不住又像往常,给她微信留言:
蕴茜:最后一次给您留言,跟您说话了。您看不见听不到,但心里一定知道,大家有多么地不舍,会永远记得您,想念您!
迷信,肯定是迷信,但谁会相信她就这样决绝地离去,她一定更舍不得这个世俗的世界和爱她的朋友、学生……
一
蕴茜读研究生时,我刚毕业留校不久,连续几年奉命充任本专业研究生辅导员。我是典型的“甩手掌柜”,基本上任由同学“自治”。到她所在班时,心更大,因为蕴茜担任班长。她是南京一中的才女,高分考上南大,一直担任学生干部,家世好、爱学习、办事周到,一直就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老师们眼里的“乖学生”。在蕴茜等人的领导下,她们那班各方面都很好,“自治”能力极强。我乐得偷懒,只偶然兴起时去男生宿舍侃过几次大山。
有天,我与内人逛街,在店里偶遇蕴茜,她发现我们,有些扭捏不自然。我纳闷间,发现她不时将目光转向边上一个男生,男生尴尬地笑。蕴茜只好红着脸介绍说,是她男朋友。那个时代,读书期间谈恋爱逛马路,被辅导员撞上,还有些难堪。我也是首次遇到这种状况,便故作镇定,问小伙子是哪里的。回答是南大经济系的。小伙子浓眉大眼,文静大方,绝对配得上陈蕴茜。后来,他们组成了幸福的家庭。蕴茜为人处世落落大方,我却永远记得她那天的羞涩。
不久,她毕业留校,成了同事,各自忙碌,日常交往,事过无痕。记得她毕业即担任本科生辅导员,待学生如子弟,婆婆妈妈各种管理唠叨。有天求我说:“陈老师,今年学生分配前景不看好,我要求他们都考研究生,您给辅导一下,敲打敲打。”过几天,真的拉了3-4位学生来,我认真地给他们划重点,说要领。不知是辅导方法不当,还是学生本就不上心,我辅导的那几位当年都没考上,只能对蕴茜抱歉,她唉声叹气地说,都怪学生不争气,“这帮孩子,真没办法。”
前两天见学生回忆文章中,说到当年蕴茜并非仅找我一个,而是有针对性地找了各专业的老师对考研同学考前辅导,一片苦心。
回忆蕴茜的文章,都说到她的才华横溢、美丽知性、淑女风范,她是学生眼中的女神般的存在。确实,没有多少人能达到她的境界。大家都看见她在优雅地飞,还飞得高,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翅膀有多沉重,飞得有多累。
蕴茜说话语速快,走路步频快,做事风风火火的样子,熟悉的人在远处听到高跟鞋“笃笃笃”的声音,通常就是她来了。
蕴茜的先生因工作长期在外奔波,南京家里的事情靠她一人搞定,特别是有段时间独自带着年幼的孩子,承担着家务、工作、学生,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好,很难。同事们评论她是位好妈妈、好妻子、好朋友、好老师、好同事、好学者,要把这一切都做好,谈何容易?她做到了。这年头,做一个学者,要承受很大压力,做一个好的女学者,承受的压力就更大。
2001年,蕴茜获选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人计划,在哈佛大学访学一年半。她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,在哈佛期间多看书、多听课、多交流。也就是在哈佛期间,她放弃了原来的构想与大致准备妥当的资料,确定以新接触到的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来重新构架博士论文,但这等于放弃所有熟悉的史料与方法,重起炉灶,需要多大的勇气。在这个过程中,她也有过彷徨犹豫,甚至后悔……
次年,我有机缘再次去哈佛燕京访学,与蕴茜租住在同一幢房子,楼上楼下,房东是共同的熟人。那3个月里,目睹了她的辛苦:她带着宝贝女儿心仪在美国访学,美国小学下午放学很早,法律又规定小孩子不能独自在家,每天接送心仪是固定的功课(有几次,我还帮着照看过心仪)。哈佛大学各国的学者人来人往,学术交流活动多,蕴茜爱学习也爱热闹,想参加的活动多,但为了孩子,有时不得不放弃,两头为难,加上改换论文题目的事情,一直拿不定主意,也会着急上火。
她的博士论文写作速度不快。我因有自己博士论文拖拖拉拉误事的教训,时常倚老卖老,善意地提醒她抓紧写论文,早点完成答辩,甚至见面就催。她知道其中利害,虚心接受我的建议,但又因手边其它工作太多,腾不出时间专心写论文。估计她后来都有点怕见到我,因为太唠叨烦人了。答辩完成后,她说感谢我的催与逼,我也坦然受之,觉得与有荣焉。
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,蕴茜慢工出细活,出好活,写出了一篇为学界称道的博士论文,成为经典。
是的,她的家境比较优裕,从小聪颖过人,酷爱学习,对史料与理论有着特殊的敏感,这是做研究历史难得的条件。但是,没有艰辛的付出,何以获得令人羡慕的成果?!
蕴茜善良,领导同事让她做的事,不会拒绝;蕴茜要强,样样不甘人后;蕴茜是完美主义者,凡事都想做到尽善尽美。繁忙的工作使人充实而有成就感,但长时常紧绷的工作节奏,会很累。多年前一篇挺轰动的小说《人到中年》,写一位中年眼科医生,超负荷工作,累倒病危的故事,里面有句台词是:“金属也会疲劳的”。我一直觉得,蕴茜就是现实版的“人到中年”,她的患病,她的英年早逝,与其完美主义的自我要求、长期超负荷的生活与工作节奏有关。
蕴茜苗条纤细的身躯里,一直迸发出着巨大的能量,她做出了远超过55岁自然生命的事情。她是用燃烧生命的方式,成就了才华与美丽。
蕴茜帮助我很多。知道我去浙大,她将在浙大工作的朋友介绍给我,约在一起吃饭。我学生晋升职称,她给写推荐意见,尤其是她在生病后,还勉为其难地接收我的学生做博士后。有位编辑看到我发的蕴茜去世消息,特意告知,是蕴茜最先向她推荐我的。
2013年底,在去台北的飞机上,刘云虹告诉我蕴茜得病的消息。她们是大学同班,毕业后都在南京工作,是“同学+闺蜜”。见我吃惊,云虹宽慰说,发现得早,手术效果很好。待春节回到南京,我们去蕴茜家探视。她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,一尘不染,临别,她坚持要送我们下楼。
病后的头几年,蕴茜坚持工作,带学生,写论文,参加学术活动。有次她来杭州开会,大家见面,既为她能做事情欣慰,也隐隐地为她的健康担忧。微信联系,总是劝她多休息,有些事情该放下就要放下。
2017年春节,蕴茜的学弟李卫华邀请她与我三家聚餐,蕴茜气色与精神非常好,并说过一段她来请客。但稍后,她的病情开始加重,大家十分怜惜。自她病重后,每次见面,我都会轻拍她的肩膀,合影时也手搭在她的肩上,希望她能感到朋友支持的力量。为了鼓励她锻炼,有时也发几张运动时拍的照片,她积极回应,并说要让她先生好好学习。她一直称内人为“大姐”,我们也将她当成妹妹。
今年5月,蕴茜病情加剧,手术后,我询问病情,她都详细回复,讲病痛的难受与手术痛苦,但对康复充满信心,并相约重游哈佛,再访杭州。6月25日端午节,我们微信互道安康。
7月7日,我给她转去了学衡研究院编《陈蕴茜教授论文微合集》,她没有回复。这显然不是她的风格,我有不祥之感,忙向云虹等人求证,果然……
所谓悲剧,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蕴茜有篇论文的标题是《山歌如火》,她微信的头像是一朵孤傲鲜艳的荷花,这是她生命的隐喻——如火,似花!她是如此热爱生活,她让朋友感到温馨,她把枯燥的学问做得生动,她将日常的生活变成精致。可是,却在55岁的大好年华,离开了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,怎能不让人难过与感慨,这也是她逝去引起学界同悲的原因所在。
一切都是命定。我宁可相信,是上苍不忍看到蕴茜这么忙碌,这么累与痛,给她找个安静而美丽的地方,请她在天堂里好好休憩,远离病痛……